我们想要,于是我们就有

文/姜纬


  张爱玲某篇小说的男主角被派到上海一家报社工作,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修改照片。照片里的纳粹士兵正在割下一个金发女人的胸部。他的主管要他把那女人的头发染黑,把纳粹士兵制服上的徽章弄模糊,看起来像美国大兵。
  显而易见,这是为了充分揭示美国人在朝鲜战争中的所谓兽行。主管觉察到他的疑惑和犹豫,就语重心长地解释说:这么做完全是正当的,因为人民早就知道美 帝的邪恶本质,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具体的、客观的样板来支撑这一判断。他奉命将照片肆意涂改,好凸显照片中的残暴内涵,这被视为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的原因,就是有需要,以绝大多数人名义出现的需要就是最正当、最正确的理由。其实,不管我们是否真正想要,或者我们有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什么, 总会有人代表着我们“要”,于是我们就会“有”,也一定会“有”,甚至可以创造性的“有”。追溯起来的话,千百年的骨子和血脉里,早已浸透了一种实用看 待、处理事理的倾向,那就是“经世致用”,发展到扭曲的极致,只要达到目的,手段如何根本不需考虑。
  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儒学,基本上属于“改变世界”的类型,儒学也有“解释世界”的成分和其他成分,但作为一种影响极其深远的社会、政治哲学,儒学 的主要目的在于安排秩序,或重建秩序。    程、朱之所以定《大学》为儒学的总纲领,其用意即在于此。这种性质尤其突出表现在“经世致用”的观念上。直到乾嘉考证学鼎盛时期,第一流的学人仍未忘“经 世”的目的。著名的桐城文派创始人方苞科场得意,后又白衣卿相,羡煞时人,他在《送李雨苍序》中写道:“凡无益于世教、人心、政法者,文虽工弗列也。”
  西方分析哲学相信,通过对语言的一种哲学说明,可以获得对思想的一种哲学说明,而且只有这样才能够获得一种综合说明。别的不说,认真审视摄影史 上那些真正的大师,哪一个不是如此?而在我们这里,却很难达到对于语言概念的细微思辨,大而化之的“文以载道”却一直是亘古不变的大旗,方苞的话就很具代 表性,个人的语言、修辞、工艺、形式和道德感从来就是附属,也是不独立的,这的确有助于安排“世教、人心、政法”秩序,或重建这些秩序。
  摄影的理想之一,是矢志追寻清澈,然而人性混沌,回旋之地,百尺千仞,乞灵于飘渺前缘,当下才可能不会在现实艳阳下冰消雪融。时空织就摄影这张大网, 笼罩着我们的因果,但我们不得不一次次纠结于那无数细如灰尘、深如黑洞的网眼,正汩汩流出哑泉之水。失去了语言,就失去了个别的、正常的说话权利,就断了 这张大网与理想的联结,到了这般地步,终会明白最艰难的不是世事无常,而是个人的湮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