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琛瑱:赫尔穆特·纽顿的摄影

近日,希腊雅典奥纳西思文化中心(Onassis Cultural Center)举办了赫尔穆特·纽顿摄影展。
赫尔穆特·纽顿(Helmut Newton,1920-2004),德裔澳大利亚时尚摄影大师。其作品多为知名时尚杂志而作,偏爱表现荒诞场景中的女性裸体和女人桀骜不驯的中性气质,革命性地建立起了独特的审美格调。
儿时情结
1920年,纽顿出生在德国柏林一个中上层犹太家庭。童年时代,他生活在宽裕的家庭环境中,父母对其关爱有加。他对女性的崇尚和爱慕始于3、4岁,他依稀记得幼时欣赏身着短裙的母亲裸露的玉臂,还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看着隔壁房间的女仆赤裸上身梳理她的头发。他也很早就对摄影产生兴趣,12岁时用零花钱购得人生第一台相机。16岁时,他跟从摄影师伊娃(Yva ,原名Elsie Neulander Simon)学习摄影。从此他的生活中,女性和摄影这二者难以分离。
然好景不长,平静愉悦的生活因纳粹上台而被打破。随着对犹太人迫害的日益加深,纽顿家被迫变卖家产,攥着仅剩的一笔积蓄,准备随时逃亡国外。1938年,在臭名昭著的“水晶之夜事件”发生之时,纽顿逃离家宅,四处躲藏。此后,他辗转流亡到澳大利亚。而他的摄影导师伊娃却最终死于奥斯威辛集中营。尽管纽顿远离了暴力,但美好生活的稍纵即逝和生命的脆弱,在他内心深处产生了很大的触动。他追忆纳粹上台前歌舞升平的“美好时代”,留恋于曾经美好的物质生活。因此他所拍摄的美女往往置身于那个时代的宴会厅和酒店客房——天鹅绒窗帘摇曳,吊灯闪烁。
婉约与强势并存
战争的梦靥在纽顿心中挥之不去。在一些作品中,他利用制服、黑色皮衣、头盔等元素,将柔弱的女性躯体置于一种德国军人硬朗的姿态中。这是对军国主义的嘲弄,抑或是个人化的倾诉。但这种大胆的组合,无意中把革命的隆隆脚步声带进了当时的时尚界。
自从1961年纽顿与《时尚巴黎》杂志开始合作,他就一直处于争议漩涡之中,他的许多作品颠覆了时尚界塑造优雅端庄女性的传统。“我想做所有禁忌的事,所有你不做的事。”带着这样的座右铭,纽顿投身到我行我素的创作中。之后的十多年里,纽顿固定为英、法、美、意等国的著名时尚杂志提供照片。对于表现女性,他始终喜欢那些婉约与强势并存的影像,有些作品古怪荒诞甚至有点残酷:后背披着马鞍跪趴在床上的女模;头发被踩而面容惨痛的女模;首饰掐入柔弱皮肤的细节;被捆绑或残疾的女性等。这种鲜明突兀的对比或许能衬托在凛冽的压迫之下,美的脆弱。正因为纽顿喜欢利用道具虚构出一些荒诞场景来让模特摆拍,评论界给他扣上了“奴役模特”的帽子。事实上,他并未贱视或羞辱模特,而是将他们置于自己艺术渴求的心脏地带:在这里,模特居统治地位,表现着他们十足的信心和激情,与摄影师心有灵犀地沟通。
镜头下的新女性
对压迫感的表现,也是反衬对自由的诉求。纽顿还用镜头塑造了大批中性化的艳丽女郎形象,一反时尚界喜闻乐见的淑女范儿,冲击了传统观念的束缚。
他偏爱“冷美人”形象的原因要追溯到他的童年。纽顿出生的1920年代后来被称为“咆哮的年代”。一战后百废待兴,欧美社会各层面充满新气象,战后新一代女性也出现于此时。由于一战造成欧洲男性大量减员,许多欧洲妇女外出务工。渐渐地,女性自信心得到提高,职业化的穿戴使中性主义走红。她们在公共场合吸烟、饮酒,短发打扮,个性地穿衣、化妆。纽顿儿时身边见到的这些“新女性”对他日后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也解释了为何他很多作品中的女性都带有桀骜不驯的独立气质。
这一风格的代表作,是1975年纽顿在巴黎奥布里欧(Aubriot)街道上,为《法国版时尚》所摄之作。照片中寂冷的街上站着一位纤瘦的女模,身着伊夫·圣罗兰的男装礼服扮成绅士,优雅地手执香烟,硬朗中透着一种阴柔,令人雌雄莫辩。
此外,纽顿还喜欢加里·库珀(Gary Cooper)的影片,尤其喜欢这些西部片中,枪手双手放在腰间、准备拔枪的姿态,于是他把这种张力表现到女模身上,就有了《大裸体》这个代表作系列。这套作品的每幅照片各呈现一位站立的裸女形象,她们动态各不相同,却都自由奔放,自信大气。
纽顿钟爱身材修长健美、充满曲线美的女人,也喜欢女模四肢紧绷的状态。他认为这种张力能给观众营造心理悬念和视觉震撼。《大裸体》中呈现的一些肢体就富有雕塑般的力量和动态。他曾说:“人体的肌肉,是我艺术创作的基础。我喜欢用镜头抓住人体肌肉的动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几乎可以把香烟作为纽顿表现女性孤傲气质的符号。而高跟鞋也是他所迷恋的,他的作品中只要是站立女性,无论着装或裸体,都穿着高跟鞋。这使得那些身材高挑、神情冷艳的女郎更具有挑逗性;但同时,她们又是如此个性张扬,显得高不可攀,不会随意屈服于爱抚。
总的来说,纽顿反对传统时尚杂志中那些娇媚的理想化女性,而用更现实的都市新女性形象代之,并表达她们的欲求和生活现状:“我不喜欢用白色背景纸,女人并不生活在白纸前面。她们生活在街上、车中、酒店房间里。我也很喜欢那些存在于酒店房间内的光,无论什么背景都优于摄影工作室的背景。我喜欢我的摄影作品中有电插头、电线、电话、电视这些元素。”他塑造的女性凸显职业、独立的一面,甚至有主动与男性对峙之势,与之前时尚照片中那些乖巧柔顺的女性大相径庭。
幽默的致敬
纽顿的作品大体呈冷色调,但其实他本人性格并不阴郁,而以幽默示人。他的不少作品中也不乏幽默元素。1967年,纽顿拍摄了一组飞机低飞追赶女模的作品。这组作品反串模仿了希区柯克的名片《西北偏北》中的经典镜头。这几张照片分别是有情节连续性的几个瞬间,有意思的是,女模在每个瞬间各穿着不同的服装。在前几个瞬间,身穿黑白相间服装的女模拼命奔逃,她面如白纸,但惊恐的双目却涂上了浓浓的烟熏妆,而张大的嘴好似黑洞深渊。这种借助服装与化妆形成的黑白色调反差,使画面诡异、恐怖。女模一直奔逃,直到绝望地仰起头。正当紧张气氛被推到极致,最后一张照片却突然峰回路转:黑白的强烈对比消失了,照片色调一下转暖;踉跄倒地的女模露出一脸调皮,之前苍白如纸的面庞,现在也由一套黑色毛绒装衬托出其娇嫩白皙。这种强烈的对比落差,不禁让人哑然失笑,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同时也不由佩服纽顿对光影的高超调度能力,及其对戏剧场景的掌控能力。
此外,纽顿还会用摄影向绘画大师“致敬”。比如,他会在许多作品里将裸体者夹杂在一堆盛装的人当中;而他的《裸体和着装》系列则拍摄了好几对模特,她们的动作和神情完全一致,只不过一幅着装,一幅全裸。这不禁让人想起马奈和戈雅的名作。与名画相似程度最高的,当属1981年他模仿委拉斯贵兹《镜前的维纳斯》所摄之作。其构图及人物造型与原作几乎一致,让人叹服的是纽顿用摄影把原画中女性后背的光影效果都模仿出来了。区别只是背景被换成新式公寓,镜子变成电视机,天使和维纳斯都变身为表情冷漠的现代女性。
永远的争议人物
纽顿一直是时尚摄影界的争议人物。他的反对者,谴责他作品中透露出男权主义思维,以及色情和低俗的格调;而他的拥护者则认为他的作品承载着道德或者政治上的高深立意。
面对观众的多样解读,纽顿却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最简单、基础、无公式可循的”。他说,美是一种智慧。他的智慧是对美的直觉感知,而非深思熟虑或缜密复杂的逻辑:“知识分子热衷于讨论摄影的意义,于是摄影师按快门的手越来越犹疑,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可能导致摄影两极分化,到最后只剩两种人:新闻摄影师和哲学家。……人们常告诉我:‘你没有拍出灵魂。’我说:我拍的是躯体和脸,这才是我感兴趣的。我也希望你们能从中看出点言外之意。但对于灵魂,我无法理解。我不是知识分子,我只是拍照。”
纽顿所开创的“情色”“中性”“恶趣味”的时尚摄影风格对后来摄影界产生了强大而持久的影响力,他所塑造的冰冷、妖冶而略带邪气的女性形象,已悄然成为如今时尚界的主流。今天,我们翻开他的影集也许依然会震撼于他惊世骇俗的审美情趣,但不可否认,他的美学风格早已经潜移默化为今天摄影视觉语言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